在人類社會的運作中，我們為什麼會甘願聽從另一個人的話？

早在 1959 年，社會心理學家 French 和 Raven 就提出了經典的「權力基礎理論」（Bases of Power），將權力來源分為五大類：法源、獎賞、強制、專家、參照。

在 AI 時代，來自組織結構的法源、獎賞與強制權力依舊存在，但它們僅是制度的產物。真正發生劇烈板塊運動，並直接衝擊每一個知識工作者的，是「專家權力」的崩解與「參照權」的異變。

這是一場關於「信任」的重新定價。而這場變革的源頭，早在 2015 年就已經被耶魯大學的一項心理學研究預言了。

一、 專家權力的崩解：當「認知膨脹」殺死了敬畏

過去幾百年，專家權力（Expert Power）的核心基礎是「資訊不對稱」。醫生知道你不知道的病理，律師知道你讀不懂的法條。因為「你懂我不懂」，所以我必須依賴你。

然而，耶魯大學心理學系博士候選人 Matthew Fisher 與教授 Frank Keil 在 2015 年發表於《實驗心理學》的研究指出了一個驚人的現象：網路搜尋會讓使用者產生「高估自身內在知識的錯覺」。本文中稱之為「認知膨脹」（Cognitive Inflation）。

資料來源：https://www.apa.org/pubs/journals/releases/xge-0000070.pdf

1. 搜尋模式下的「偽全知」錯覺

研究發現，當受試者透過 Google 搜尋回答如「拉鍊的運作原理」等問題時，他們會產生一種錯覺，將「網路上查得到的資訊」與「自己大腦裡擁有的知識」混淆了。 即使搜尋結果沒有實質幫助，光是處於「搜尋模式」，就足以讓人高估自己的聰明程度。

如果 2015 年的 Google 就能造成這種錯覺，那麼 2025 年的生成式 AI，則是將這種錯覺放大到了極致。

• Google 時代：你查到資料，還需要閱讀消化。
• AI 時代：你直接獲得答案、代碼甚至決策建議。

這導致了「專家權力的去魅」（Disenchantment）。當一個普通人拿著 AI 工具，就能產出與資淺專業人士同等品質的成果時，他在心理上會產生一種「上帝模式」的自信。

「既然我也能用 AI 做到，為什麼我需要聽專家的？」

2. 質疑權的下放：人人手持屠龍刀

這種心理變化，導致了質疑權威的門檻歸零。

在過去，質疑專家需要巨大的知識儲備；現在，質疑只需要一個 Prompt。Fisher 當年警告：「若高估自身知識程度，在面臨重大決策時，後果是相當可怕的。」

但在現實中，大眾已經習慣了這種危險。病患用 AI 挑戰醫生的診斷，學生用 AI 找教授的漏洞。專家不再是真理的壟斷者，他們被迫走下神壇，接受無數個「自我感覺良好」的 AI 使用者的檢驗。

二、 參照權的崛起：亂世中的信任浮木

當「專家權力」因為大眾的認知膨脹與資訊氾濫而貶值，社會陷入了一種「真相疲勞」。人們不再缺資訊（AI 給得夠多了），人們缺的是「該相信誰」。

於是，權力流向了 French & Raven 理論中的最後一項：「參照權」（Referent Power）— 也就是我們熟知的意見領袖、網紅、KOL。

1. 情感大於事實：我們追隨「像人」的人

參照權的核心是「認同感」與「連結感」。

因為 AI 可以生成無數冷冰冰的正確答案，人們反而更渴望有溫度的觀點。網紅之所以有權力，不是因為他們比專家懂更多，而是因為粉絲喜歡他們，覺得他們「代表」了自己。

在 AI 時代，「討喜」甚至比「正確」更具影響力。

2. 危險的嵌合體：AI 武裝下的「偽專家」

這也帶來了新的風險。過去，網紅跨界談專業門檻很高。現在，藉由 AI，擁有高參照權的網紅可以快速生成看似專業的內容（外顯知識）。

這創造了一種強大的「權力嵌合體」：

• 外殼是專家：內容由 AI 生成，邏輯通順、看似專業。
• 核心是網紅：依靠粉絲濾鏡來獲取無條件的信任。

大眾往往分不清「AI 生成的漂亮論述」與「人類深思熟慮的洞察」，導致真正有內涵的專家聲音被淹沒，而善於操弄情緒與 AI 工具的網紅掌握了話語權。

三、 知識工作者的生存法則：守住「內隱知識」

面對「專家權力消逝」與「參照權氾濫」的夾擊，知識工作者該如何生存？

答案在於死守 AI 偷不走的最後堡壘：內隱知識（Tacit Knowledge）。

1. 從「資訊容器」轉型為「決策者」

博藍尼（Michael Polanyi，1891–1976）曾說：「我們知道的，往往比我們能清楚說出來的還要多（We can know more than we can tell）。」

內隱知識是那些無法編碼、依賴情境、基於長期經驗內化的直覺。

• AI 能寫出合約，但無法判斷對手在談判桌上的微表情（人際動力）。
• AI 能分析市場數據，但無法嗅出當下文化氛圍的微妙變化（情境判斷）。

未來的專家權力，不再來自於「我能產出什麼」，而來自於「我能判斷什麼是好的，什麼是壞的」。你的價值在於敏銳度（Sense）與否決權。

2. 經營個人的「參照權」

既然純粹的技術權威已死，專家們必須學會擁抱參照權。這不是要你去當網紅跳舞，而是要讓你的人格特質（Character）顯現出來。

• 展現你的價值觀。
• 分享你失敗的故事（AI 不會失敗，所以失敗的故事最有人味）。
• 建立真實的信任連結。

3. 警惕「傳承的斷層」

最後，我們要回應耶魯研究的擔憂：「要累積正確知識不太容易，而網路的便利性可能讓這件事變得難上加難。」

這裡有一個殘酷的悖論：內隱知識往往來自於對外顯知識的刻意練習。

如果你為了省力，跳過了「蹲馬步」的基本功磨練，直接享受 AI 帶來的認知膨脹感，你將永遠無法發展出屬於自己的直覺。你將只是一個被 AI 豢養的使用者，而非真正的主人。

結語

AI 時代的權力方程式已經改寫：

新權力 = (深厚的內隱知識 × 決策判斷力) + 基於信任的參照權

不要試圖去和 AI 比拼記憶與產出，那是舊時代專家的戰場，且已經淪陷。

去磨練你的直覺，去建立你的個人信賴資產。在這個權力大洗牌的時代，唯有「充滿智慧的人味」，才是無法被演算出來的稀缺資源。

本文由我本人撰寫，AI 協助潤稿